秦海涛
今年农历七月十五,篁儿正好在家过暑假,我是一定要带着他返乡给爷爷——他未曾见过面的曾祖父烧纸的。七月十五给亡故的亲人烧纸,表达凭吊追忆之情,表达生者深切的思念和悲伤,这固然是一种习俗。其实,即使没有这种习俗,我的这种感情也是深藏的洋海,随时都可以在心空里汹涌澎湃。
爷爷奶奶是深爱着我的,我更是深爱着他们。儿子今年八岁,马上要上三年级了。我像他这样大的时候,正是最快乐幸福的时光——因为我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并且和爷爷一个被窝。小时候,爸妈做着小生意,起早贪黑地忙着,我只能跟着爷爷奶奶——其实也只是前后院的区别。篁儿现在也是快乐的童年——本来他可以更幸福的,也是他应该得到的幸福。
小时候爷爷经常对我说,也经常跟熟人说:“我要是能活到俺小涛结婚时候都好了!”或者是:“也不知道能不能见着俺重孙!”说这些话时,爷爷总是笑吟吟的或一脸祥和平静。听者则多附和着说:“绝对能活到”,“当然可以了”……我当时小,只是感到很有趣地有心无心地听着。稍大些时再听到,又多了层不好意思和羞涩。爷爷长我62岁。
我至爱着我的篁儿。他却没有见过深爱着自己爸爸的曾祖父——一个多少年前就期盼着重孙出生的令人无比尊敬的亲人。篁儿更小的时候也跟着我去过爷爷的坟地,但那时他还没有记忆。现在我终于可以带着篁儿去拜谒了,他已经能懂一些了,我也可以给他讲一些家族往事,祖孙亲情了。
返乡之路只有区区四十五里。妹夫开车送我们。妈和妹妹去我舅家,我和篁儿回镇上。开尉路所经过的南郊、仙人庄,路两边有很多卖烧纸的。篁儿又开始晕车了,就在仙人庄北头儿的仙人陵园门口不能坚持了。我陪他下了车歇会儿。看着篁儿的难受样子,我也跟着难受起来。这一天天气特别热。路边一位卖烧纸的中年男子热心地送我们两块刚切开的西瓜。虽然我说不吃,他还是执意给我们。他让我很温暖。淳朴的民风还在乡野残留啊!
篁儿的感觉可能也只是稍微好一些。他还是不想上车。经过我反复劝说,让他坚持一会儿就到了,他才勉勉强强地上了车。十来分钟后就到了镇上。我们父子俩下车后,妈他们三个继续向我舅家赶。
我们是在朱仙镇北关的岳飞像前下的车。此处西边二里左右的河堤边就是爷爷奶奶的长眠之地。这二里都是曲折的田间小路。天真热啊,空气像蒸笼,地上的浮土就像炒面,可以清晰地看见空气弯弯曲曲地向上蒸腾。好在我提前因为篁儿而准备了遮阳伞、矿泉水、奶制品。下车后我们先去北关十字路口买了烧纸——真是多跑的冤枉路,本以为一下车就有卖的,一下车才发现岳飞像附近竟没有卖的——要知道在仙人陵园门口就提前买了!这么热的天,让篁儿跟着我受罪了——但客观上讲锻炼锻炼也好。男孩子嘛,从小吃些苦也是必须的。去买纸的路上篁儿几次抱怨说不想走了,天这么热——本来他就有点晕车!我就给他讲道理,讲他看过的童话故事书和电视动画片的情节,让他像他们学习。篁儿毕竟是懂事的小小男子汉,开始兴奋地跟我说说笑笑地去了。
在去坟地的田间土路上,篁儿更是兴奋快乐。因为我们在真正的庄稼地里穿行,周围是典型的农田风光!一路上我给篁儿讲着,这是玉米,那是花生,那是高粱,这是大豆……这些庄稼有篁儿见过的,更多的并没有见过。他是那样的欣喜欢快,真像一匹自由的小马驹!他看看这,摸摸那,问问这问问那,神情满是好奇和兴奋。从人挤人的城市、枯燥的功课中猛然来到大自然的怀里——人类最初和最终的家园里,篁儿的快乐我是完全理解的。这一刻,我的快乐不亚于他。在镇上出生长大,后来又在这里工作很久,这里的寺庙古迹、人文风情,这里的一草一木、老河清风,不知还有比我更熟悉它们的没有?!我深爱着我的家乡,这座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古镇——朱仙镇。多少历史风云曾在这里舒卷聚散,成为史书上的刀光剑影,豪情万丈或英雄气短的一页页;成为史书上满是百业兴旺、民族交融、繁华温情的一幕幕;当然也有让人悲哀沉思的衰败破落……
爷爷的长眠之地是一块集体坟地。远远地看到坟地还有别人在烧纸,我就故意放慢脚步。路上我还给篁儿讲一些我和爷爷之间的故事,讲这种祖孙之间的深情。感情可以超越时间而长存——在亲人的心里。如果文字可以较好地将这种感情存照,那么更多的人也会在很长的时间里体验这种似曾相识继而又绝对熟悉的感情。中间我们还在一片杨树林里休息。我们喝点儿水,也躲一躲这咄咄逼人的烈日——千万年来他是否一直在提示着人类:他一直是如此深沉地爱护着众生,启悟着众生,这是一种炽热的爱!人类为什么还要辜负大自然、茫茫宇宙的这种厚爱呢!对大自然的掠夺和伤害,相互之间的战争和仇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和谐共生等等价值观,为什么总像是停留在圣贤书的海洋里和少部分人的心空里,孤独地游弋漂荡呢?
人类社会所追求的美德,所祈望的理想社会,其实都在大自然里、宇宙中存在着。不信?你就沉思吧。
篁儿掏出一个琉璃蛋在好奇地玩着。他透过琉璃蛋看太阳,看土地,看水,看庄稼叶子,看我的脸,看他想看的一切东西,他发现总是和拿开琉璃蛋看有着太大的不一样:颜色、形状,明暗……我的儿子啊,你类似的情形,总是让我这样的喜欢、兴奋和欣慰。只因为你对万事万物源于天性的敏感和好奇,这种纯天然的兴趣和心性,这种心无旁骛的专心精神——制心一处,无事不办,是多么的宝贵!一个人要想做成一点事情,甚或要想有较高的人生境界,都离不开这种特质。这种特质在孩子身上恰恰是普遍存在的。只是,成年人身上呢?
篁儿这个小琉璃蛋是在城里小区里拾到的,经历路上难受的晕车时段,经历下车后闹情绪时段,它依然在现在主人的手里,被喜欢着,把玩着,呵护着。虽然这仅仅是一个被别人丢弃的小琉璃蛋。
我们终于来到了坟地边的庄稼地里。从市里到镇上四十五里,从镇上下车处到坟地又二里地。其实并不算远。我的心路却已是把几十年的人生路都回环往复了多少遍!我的感情又早已超越了省坟拜祖这一事了。这是否又恰恰是凭吊先人的应有之义呢?
为了尽可能的不踩着庄稼,我在附近的农田边来回观察了几趟。引得篁儿也跟着我来回跑。篁儿还纳闷地问我:爸,咱为啥不去坟地啊,却在这地边上傻乎乎地来回跑?我顿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可笑。我告诉他了原因。我的步子大了些,篁儿为了紧跟我被一种草划了一道血痕,他疼得叫了一声。我说,以后小心点,小男子汉,这不算什么!
我们父子俩终于来到了爷爷坟前。
这是我无比熟悉的地方,是我的一个精神家园,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毕业的那年暑假爷爷辞世。爷爷临终的那晚,我们祖孙俩内心契合灵魂感应时的泪水至今似乎还在流淌,就像坟地东侧一堤之隔的东河之水。那一刻,你早已经不能言语了——几天已不能言语了,呼吸渐微,我知道在现世的别离时刻还是无情地来了。那一刻,我整个身体也像我的心一般好像已紧缩成一团,整个人又好像都提到了嗓子口。我仿佛也没有了呼吸,仿佛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我悲哀欲绝满含热泪地和爷爷告别的话语,只剩下五内俱焚、悲哀弥天的沉寂!那一刻也像是我在作别这个世界。本以为爷爷几天来早已没有了意识,在现世我说给他的这些最后的话他可能永远爷爷听不到了——虽然我是多么祈望他老人家能够知道啊!然而,就在我说的同时,爷爷的双眼竟然湿润起来,清晰地流出泪水,慢慢地满脸成为水泽……我发现的那一瞬间,我的泪水更是不能遏制地涌动如泉,我的心彻底融化了,我的精神也彻底崩溃了,我只是本能地不由控制地搂紧了爷爷,把我的脸贴紧爷爷的脸,我们祖孙俩的身体紧拥着,泪水交融着……
爷爷是最爱我的亲人,爱而不溺,忱挚而不失理性,教而有法,身教胜师。爷爷的辞世是使第一次最深切地感受到,和至亲至爱告别时的痛苦悲哀是如此地夺人心魂,让人痛不欲生,让人深感人生真是梦幻泡影般痛苦和空寂。从那时起,我已深知,爷爷的离世已让我终生有了一种不可消释的抑郁。
同时,我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亲情的无比珍贵。骨肉至亲,夫妻之爱,手足之情,血脉相连,情深义长。还有什么可以阻隔亲人之间哪怕是默默时心和心的暖融融的契合呢!这是人类亲情的应有之义,是根本伦常,是常识。
此后在镇上生活工作的近十年,不管春夏秋冬,我是经常去坟地看望爷爷奶奶的,或散步而去,或骑着自行车。又往往是本没有预先说要去那里,但人却不知不觉地就向那个方向移去。到了那里,或是和爷爷奶奶说些什么,或只是肃静的沉默。我会细心观察坟地的草草木木,只要不大影响墓碑的位置和文字,我不会动坟上的一草一木。我长时间地在这里伫立,徘徊,四顾,俯仰。我会细心观察草丛里和树上的每一种昆虫,我会屏息聆听每一种来自草木上的昆虫的声音。我凝视着在我头顶上,在树枝上,在空中,在池塘里,在东河岸边,起起落落的麻雀,喜鹊,斑鸠,啄木鸟,乌鸦,野鸭,白鹭,还有那在碧霄里一行行远去或归来的大雁……
幸福的时候在这里和爷爷奶奶分享,他们的幸福不比我少。痛苦悲哀的时候,他们不比我难受得轻。内心沉静悠远的时候,他们又是最欣慰的。人世间,还有比至亲至爱之间更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的吗?这是一种近乎造物主的神通。这也许是造物主赋予人类的一种特别的恩赐。人类要珍视,要珍惜属于自己的至亲至爱之情。这是在现世人生最为宝贵的东西。
在今天这个烈日当头的酷暑日子,在这中午十一点多的时候,我和篁儿来到了爷爷奶奶的坟前。爷爷奶奶在今天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孙子和重孙。这一刻,已没有四季之分,已没有时空的阻隔,已没有见与不见的区别,已没有阳阳的边界。因为我们的灵魂是至诚的,是自由的,更是相通的。尽管我几年来不在古镇生活了,我的心不是依旧频繁地来探望爷爷奶奶吗?甚至于怀念成病。
坟前墓碑的基座前面有刚烧过的纸灰,那是我大姑来过的证明。在镇上,爷爷奶奶也只有大姑一个直接的亲人了。看着墓碑上的文字,除了爷爷奶奶的名讳和生卒年月,就是我们这些家族立碑者的身份和名字。文字不多,可几代人的历史就在这里得到证明:过往和继续,终究都将是过往。终究又都是鲜活的日子和记忆——肉体上人固有一死,但人生本质上又都不是平白的,善良正直和强横卑劣毕竟有着天壤之别,人杰圣贤和行尸走肉毕竟不能同日而语。
我和篁儿在坟前把烧纸点燃。我细致轻微地翻动着层层纸页,也是在需要时才这样做。多时只是让烧纸慢慢地自然烧着,慢慢地自然地成为灰烬。我不希望烧纸很快地烧尽,我能接受的只是它慢慢地自然地烧着:有时也火焰红光窜起,纸灰飞扬腾向空中;有时只是层层灰黑色的纸灰层蓬蓬地紧挨着,青烟袅袅。
我也给篁儿说,不要挑那么快,要轻轻地挑起、翻动。这样子纸才可以烧得更久,烧得更充分。要专心认真,不要调皮。他也许还不能懂我交代这些话时所蕴涵着的虔诚和恭敬及其它没有穷尽的感情:我要的只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个虔诚纯粹的氛围,一个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完美的仪式。尽管在我和爷爷奶奶之间并不需要任何灵魂上的准备,任何物化的形式。我们的交流是即刻的,没有任何阻隔。
也许只有这样子,我会更好受些,能减轻一些我在现世的孤独和痛苦。当然,篁儿还不懂这些的。并且,我永远不希望他有我一样的痛苦——我为此而祈祷。
纸在烧着,我们父子俩时不时地轻轻地用小木棍翻动着。正午时分,四周空寂。好在坟地有一片杨树林为我们遮蔽着炙烤人间的太阳。这片坟地目前埋葬着十来户人家的逝者,杨树都是墓主的家人栽种的。偶尔有几棵野生的楝树穿插其间,非常旺盛。其中以爷爷奶奶坟上的那棵楝树最为粗大和奇特。它在坟头上的西北侧破土而出,在露出坟头一两尺后分为相同粗细的两株分树干直向空中。
爷爷逝世后埋在早他四年辞世的奶奶的坟边,两座棺木紧挨着,当时还有一根小棍搭在两棺之间,坟头是一个,这也就是合葬。合葬不久,这棵楝树就从坟头上长了出来,至今已十四年了。爷爷奶奶生前感情极好,我好像没见过他们之间高声说过话。他们相敬如宾,互相关爱,是中国传统美好婚姻生活的范本。奶奶逝世时七十八岁。她走后,原本身体很好的爷爷经常以泪洗面,泣不成声,身体很快就不行了。四年后的那个暑夜爷爷辞世,八十一岁。这棵神奇楝树的出现一直让我内心深深地惊叹着,感动着,欣慰着。它被我视为爷爷奶奶美好感情的化身,被我视为爱情的图腾。它让我永远相信人世间有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家庭生活。尽管爷爷奶奶并不熟悉“爱情”“美好”等等词汇——会有什么影响吗?语言文字本就是对现实的一种表达、概括而已。
现在这颗楝树依旧枝繁叶茂、树冠如盖,把坟头及其附近都遮护着,又像一位护坟的威严而又可亲的一位将军。也许,造物主被爷爷奶奶生前数十年的深厚感情感动着,因而特意让这棵神奇的楝树来显生于此吧!
我和篁儿轻轻地翻动着烧纸。他已学会我的样子。我希望这个过程是漫长的,越漫长越好。在这个过程我只愿意是安静的,甚至连此刻在我心头氤氲升腾着的,我和爷爷奶奶之间的一幕幕往事,我都不想和篁儿多说几句。我怕一说话就影响了这种心魂之间无言的感应和交流——属于爷爷奶奶,我,篁儿我们——此刻神圣也只属于属于我们之间。
虽然纸已快烧完了,可火焰红光还时而舞起,纸灰还时而扬起,青烟还在不绝如缕地升腾。此刻,它们就是我灵魂的一种外化,也是我灵魂为爷爷奶奶所呈现的祭祀之舞。
它们是没有止歇之时的,也没有真正成为灰烬的一刻。它们在我的内心深处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哪怕在我百年之后,我的灵魂还会呈现我的祭祀舞姿。为我的爷爷奶奶,为人世间这种美好的弥足珍贵的感情。(作者为九三学社社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